86歲的梁婆等倦了,她伏在拐杖柄上瞇了一會兒,一周以來,她都在失眠。
聽說下午3點有人要來慰問,昨天下午1點多,她和莞城敬老院其他爺爺奶奶早早坐到大堂,為了搶第一排的座位。
重陽至,和梁婆一樣,敬老院里的老人們盼望著各種慰問團的到來,給他們平靜如死水的生活帶來一點漣漪。
昨天,當慰問團爽約時,正眼巴巴等待慰問團的他們,把前來采訪的記者當成慰問團,在困倦中彈起身子,鼓掌歡迎。
敬老院大多是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,多在70至89歲間,敬老院為他們提供保吃、保穿、保醫、保住、保葬的五保照顧。還有一部分自費入住的老人,兒女因工作繁忙、身體不佳或者經濟不濟,無力照顧他們。
住進敬老院,他們與過往的世界漸行漸遠,親人很多時候都只是心底的一絲回憶,他們更愿意談對現在的滿足與感恩。
他們很多人把生活等同于生存,日復一日,睡覺、起床、吃飯、洗衣、聊天,漫無目的地安靜等待著,有老人不用看鐘就能知道幾點,一分不差。
其實,他們在等待生命前行,很多老人甚至為自己準備好了照片和壽衣,老人們淡然釋懷,不忌諱談離開,但希望能健康,唯一的愿望是生命盡頭時,少受一點苦。
兩件薄衫要洗半個多鐘
凌晨4點57分,望牛墩敬老院庭院里的路燈下,狗兒偶爾睜開睡眼,瞧一眼從它面前匆匆來往的工作人員。
阿雪是其中之一,她穿過庭院,徑直走向北面老人的宿舍樓,一邊輕揉兩頰驅趕睡意。過去六年里,每周值兩到四天早班,她前一夜便睡在敬老院里。老人們四五點鐘已陸續起床。
陳伯坐在房門口聽粵劇,嘴里哼著和卡帶完全不一樣的調。他攔住正在搞衛生的阿雪,“早飯吃什么?”“米粉湯。”“午飯呢?”……“明天早上呢?”
整理房間,協助行動不便的老人穿衣如廁,收拾完一樓的9個房間,約6點15分,阿雪轉身去廚房幫忙。
一樓的最后一間房住著82歲的見婆。
她彎著十幾公分高的駝背,在阿雪幫她打的一盆清水邊坐下,準備洗衣服。覺得背對窗戶擋光,把凳子挪了一個方向,坐下后發現看不到正在煲湯的電飯鍋,又把凳子挪了一個角度。
不用堿皂,來回地搓洗幾處死角,兩件薄衫洗了30多分鐘。
雙手撐著板凳的兩端,把板凳向前推動,雙腳跟著挪動一步,見婆就這么蹣跚到走廊上,晾好衣服。她拒絕外人幫忙,“沒什么事可做,能做的事就自己做。”
這些年,隨著老寒腿加劇,見婆的活動范圍從鎮縮小到村,現在只在宿舍樓周邊。
順著走廊的方向望去,兩個老人正站在敬老院大門口。默不交談的兩人只是隨著駛過的車輛,移動目光。
見婆坐在板凳上,看著兩人的背影出神,嘴里嘀咕著什么,沒人能聽清。
直至記者的采訪請求打斷了她。采訪中記者看了一眼手表,見婆說,“現在差不多九點。”一分不差,當時正是九點整。
提前準備好照片和壽衣
見婆房間里堆滿了時間的痕跡,發濁的玻璃杯、缺齒的木梳,一切陳列都顯暗淡的顏色。最奪目的莫過于墻上那張“準備好的照片”。
裱著相框的16寸藍底彩照里,見婆掛著安詳的微笑和凹陷的雙眸。
死亡并非禁忌話題,她坦然談起,“媳婦帶我去相館照的,哪天走了能用上,給孫子作紀念。”取下照片,擦拭灰塵,見婆把它掛回原位,對著相片淡淡一笑,“還是那時年輕,”這張照片掛在這里有九年了。
“很多老人會給自己準備好照片和壽衣,”在望牛墩敬老院當了26年院長的英姨說,面對總要來的一天,每個老人都有心理準備,“他們比我們想象中釋懷得多。”
“住進敬老院的老人幾乎沒有身體健康的,大家只是用不一樣的狀態在等死,”90歲的彬叔說,一年前住進莞城敬老院時,他已選擇坦然接受命運安排。
“行動能力和是否有疾病纏身,比是否有人探望更決定他們的心情,”莞城敬老院社工劉英說,社工和志愿者們多次舉行活動,引導老人們表達心中的愿望。得到的答案全是“身體健康,不要生病”此類。
“不怕死,就怕病,”彬叔說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生命盡頭時,少受一點苦。
身后是“回不去”的家
像見婆和彬叔這樣自費住進敬老院的老人,身后都有一個“回不去”的家。
22年前,見婆的兒子早逝,當清潔工的兒媳帶著兩個孩子,把無暇照顧的家公家婆送到敬老院。
最初見婆三天兩頭往家里跑,尤其是來敬老院的第二年,丈夫過世后,只有回家看到孫子才有歸屬感。
這些年,漸漸沒了回家的念頭,“孩子們忙工作不在家,我回去吃不慣也住不慣。”
早年喪偶時,彬叔唯一的女兒才14歲。父女相依為命多年。如今,63歲患骨髓炎的女兒常年臥病在床,醫生說她的時間剩兩年。
去年自己的腿疾發作后,彬叔算了一筆賬,兩千多元退休金不夠請保姆,倒不如在敬老院有吃有住,還有人一起聊天打牌。
“互相病著,常見面反而煩惱,干脆不聞不問,”彬叔已許久沒有和家里通過電話,“人活到這個歲數什么風浪沒有見過,開心不開心都是一天,結局都是一樣的。”
“說以前有什么用,差不多也忘了”
和其他老人打牌,和保安泡茶聊天,精神好的時候就去城區走走,這樣的生活讓彬叔活在不思慮煩憂的充實狀態中,“這一輩子,現在最是為自己活的。”
與喜歡走動的彬叔不同,92歲的尹婆更喜歡呆在室內。活動室第一排右邊第一個座位,幾乎成為她的專屬座。92歲的尹婆除了在陽臺做運動、整理房間、飯點前到廚房幫忙,其它時間就坐在這里,和其他人聊天,向經過的人打招呼微笑。
和尹婆聊天,她總能把話題引到對城區民政辦一位負責人,從前雇傭她的人家,以及兩任敬老院院長的感恩,“他們都對我好好的,像親人一樣。”
對于自己的過去,只有只言片語。
出生常平一戶農家,在戰爭年代,丈夫過世,孩子因饑餓夭折,兄弟姐妹失散。27歲被莞城一戶姓莫的人家收留,照顧了莫家三代人。
隨著時間流逝,體能一日不如一日。16年前,尹婆辭工住進莞城敬老院,“終究不是親生的,多不舍也要走,”盡管莫家人多方挽留,盡管初來時躲在房間里哭了半個月。
當你想從這個現實版的桃姐故事中獲取更多細節時,尹婆把目光轉向一邊,“記不得了。”然后重新轉回目光,敘述最近探訪她的民政干部如何好。
“說以前有什么用,何況差不多也忘了”一位正和尹婆分享著酸姜的婆婆評論到,“在這里,吃得好,住得好,大家都對我們好好。”“當下”才是她們最常交流的主題。
彼此相互依靠的安全感
下午5點,78歲的奀叔和好姨坐在活動室吃晚飯。“太多了,你吃,”好姨一邊說著,一邊把自己碗里的飯菜舀到奀叔碗里。
吃飽飯后,奀叔幫好姨抹去嘴邊的飯粒,好姨凝望著他,露出憨憨的笑聲。
兩人間隔著五米,一前一后地在庭院里來回散步。好姨突然拍著手唱起軍歌,奀叔回頭確認她是否能跟上自己。
“好姨,您來敬老院多久了?”好姨思考了一會,拉住奀叔詢問。“她來六年,”奀叔斬釘截鐵道。
如影隨形的兩人實際上并非夫妻。四年前,五保老人奀叔住進敬老院,認識了患有老年癡呆的好姨。奀叔經常帶著好姨到老城區逛街,坐在院門口的臺階乘涼。
奀叔說,“我就想對她好,沒有為什么。”好姨說,“他對我好,我跟著他放心。”
在社工劉英看來,這不全是愛情,更多的源于老人們需要一種依靠的安全感,以及他們不知該如何用語言表達的精神需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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